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第七十二回 逞强项再登幕府 走风尘初入京师
作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吴趼人
- “前一夜藩台因为得了幕友、儿子闹事,被河泊所司官捉去的信,心中已经不悦,及至两次去讨不回来,心中老大不舒服。暗想这河泊所是甚么人,他敢与本司作对!当时便有那衙门旧人告诉他,说是这河泊所本来是前任制台的幕宾,是制台交代前任藩台给他这个缺的。藩台一想,前任藩台便是现任的抚军,莫非他仗了抚军的腰子么。等到天明,便传伺候上院去,把这件事嗫嗫嚅嚅的回了抚台。抚台道:‘这个人和兄弟并没有交情,不过兄弟在司任时,制军再三交代给他一个缺,恰好碰了河泊所出缺,便委了他罢了。但是听说他很有点才干。昨夜的事,他一定明知是公子,但不知他要怎样顽把戏罢了。我看他既然明知是公子,断不肯仅于回首县,说不定还要上辕来。倘使他到兄弟这里,兄弟自当力为排解,叫他到贵署去负荆请罪;就怕他径到督宪那里去,那就得要阁下自己去料理的了。’藩台听说,便辞了抚台,去见制台。喜得制台是自己同乡世好,可以无话不谈的。一直上了辕门,巡捕官传了手本进去,制台即时请见。藩台便把这件事,一五一十的回明白了,又说明这河泊所焦理儒系前任督宪的幕宾。制台听了这话,沈吟了一会道:‘他若是当一件公事,认真回上来,那可奈何他不得,只怕阁下身上也有点不便。这个便怎生区处?”藩台此时也呆了,垂手说道:‘这个只求大帅格外设法。’制台道:‘他动了公事来,实在无法可设。’藩台正在踌躇,那巡捕官早拿了河泊所的手本上来回话了。制台道:‘他一个人来的么?’巡捕道:‘他还带了两个犯人、一个受伤的同来。’藩台起初只知道儿子和师爷在外闹事,不曾知道打伤人一节,此刻听了巡捕的话,又加上一层懊恼。制台便对藩台说道:‘这可是闹不下来了!或者就请了他进来,你们彼此当面见了,我在旁边打个圆场,想来还可以下得去。’藩台道:‘他这般倔强,万一他一定顶真起来,岂不是连大帅也不好看?’制台忽然想了一个主意道:‘有了。只是要阁下每月津贴他多少钱,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霎时间就冰消瓦解了。’藩台道:‘终不成拿钱买他?’制台道:‘不是买。你只管每月预备二百银子,也不要你出面,你一面回去,只管拣员接署河泊所就是了。’藩台满腹狐疑,不便多问,制台已经端茶送客。一面对巡捕说:‘请焦大老爷。’向来传见末秩没有这种声口的,那巡捕也很以为奇,便连忙跑了出去。藩台一面辞了出来,走到麒麟门外,恰遇见那巡捕官拿着手版,引了焦理儒进去。那巡捕见了藩台,还站了一站班;只有理儒要理不理的,只望了他一眼。藩台十分气恼,却也无可如何。理儒进去见了制台,常礼已毕,制台便拉起炕来;理儒到底不敢坐,只在第二把交椅前面站定。制台道:‘老兄的风骨,实在令人可敬!请上坐了,我们好谈天。将来叨教的地方还多呢。’理儒只得到炕上坐了。制军又亲手送过茶,然后开谈道:‘昨天晚上那件事,兄弟早知道了。老兄之强项风骨,着实可敬!现在官场中那里还有第二个人!只可惜屈于末僚。兄弟到任未久,昧于物色,实在抱歉得很!’理儒道:‘大帅奖誉过当,卑职决不敢当!只是责守所在,不敢避权贵之势,这是卑职生性使然。此刻开罪了本省藩司,卑职也知道罪无可逭,所以带印在此,情愿纳还此职,只求大帅把这件事公事公办。’说着,在袖里取出那一颗河泊所印来,双手放在炕桌上。制台道:‘这件事,兄弟另外叫人去办,不烦阁下费心;不过另有一事,兄弟却要叨教。’说罢,叫一声‘来’,又努一努嘴,一个家人便送上一副梅红全帖。制台鹄矗岳砣袈!彼炖锼涫钦饷此担涫的茄皆缫雅踝潘掏玻谀抢锼藕蛄恕D歉鋈税盐胰玫娇妥铮约河眯渥臃魇昧艘巫樱胛易拢缓蠼庸掏玻鬃运蜕稀4耸币咽橇碛幸桓鲅剑萆喜枥戳恕D侨吮阄实溃骸澳銇薪纯瓷趺词榘。拷穸鲆焐趺词槟兀?
我未及回答,忽见一个人拿了一封信进来,递给那人。那人接在手里,拆开一看,信里面却有一张银票。那人把信放在桌上,把银票看了一看,绉眉道:“这是松江平,又要叫我们吃亏了。”说着,便叫学徒的,“把李大人那箱书拿出来,交他管家带去。”学徒捧了一个小小的皮箱过来,摆在桌上。那箱却不是书箱,象是个小文具箱样子,还有一把锁锁着。那送信的人便过来要拿。那人交代道:“这锁是李大人亲手锁上的,钥匙在李大人自己身边,你就这么拿回去就得了。”那送信人拿了就走。这个当口,我顺眼看他桌上那张信,写的是“送上书价八十两,祈将购定之书,原箱交来人带回”云云。我暗想这个小小皮箱,装得了多大的一部书,却值得八十两银子!忍不住向那人问道:“这箱子里是一部甚么书,却值得那么大价?”那人笑道:“你佇也要办一份罢?这是礼部堂官李大人买的。”我道:“到底是甚么书,你佇告诉了我,许我也买一部。”那人道:“那箱子里共是三部:一部《品花宝鉴》,一部《肉蒲团》,一部《金瓶梅》。”我听了,不觉笑了一笑。那人道:“我就知道这些书,你佇是不对的;你佇向来是少年老成,是人所共知的。咱们谈咱们的买卖罢。”我初进来时,本无意买书的,被他这一招呼应酬,倒又难为情起来,只得要了几种书来。拣定了,也写了地址,叫他送去取价。我又看见他书架上庋了好些石印书,因问道:“此刻石印书,京里也大行了?”那人道:“行是行了,可是卖不出价钱。从前还好,这两年有一个姓王的,只管从上海贩了来,他也不管大众行市,他贩来的便宜,就透便宜的卖了,闹的我们都看不住本钱了。”我道:“这姓王的可是号叫伯述?”那人道:“正是。你佇认得他么?”我道:“有点相熟。不知道他此刻可在京里?住在甚么地方?”那人道:“这可不大清楚。”我就不问了。
别了出来,到各处再逛逛。心中暗想:这京城里做买卖的人,未免太油腔滑调了。我生平第一次进京,头一天出来闲逛,他却是甚么“许久不来”啊,“两个月没来”啊,拉拢得那么亲热,真是出人意外。想起我进京时,路过杨村打尖,那店家也是如此。我骑着驴走过他店门口,他便拦了出来,说甚么“久没见你佇出京啊,几时到卫里去的,你佇用的还是那匹老牲口”,说了一大套。当时我还以为他认错了人,据今日这情形看来,北路里做买卖的,都是这副伎俩的了。正这么想着,走到一处十字街口,正要越走过去,忽然横边走出一头骆驼,我只得站定了,让他过去。谁知过了一头,又是一头,络绎不绝。并且那拴骆驼之法,和拴牛一般,穿了鼻子,拴上绳,却又把那一根绳,通到后面来,拴后面的一头。如此头头相连,一连连了二三十头。那身躯又长大,走路又慢,等他走完了,已是一大会的工夫,才得过去。
我初到此地,路是不认得的,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门大街。老远的看见城楼高耸,气象雄壮,便顺脚走近去望望。在城边绕行一遍,只见瓮城凸出,开了三个城门,东西两个城门是开的,当中一个关着。这一门,是只有皇帝出来才开的,那一种严肃气象,想来总是很利害的了。我走近那城门洞一看,谁知里面瓦石垃圾之类,堆的把城门也看不见了。里面挤了一大群叫化子,也有坐的,也有睡的,也有捧着烧饼在那里吃的,也有支着几块砖当炉子,生着火煮东西的。我便缩住脚回头走。
走不多路,经过一家烧饼店,店前摆了一个摊,摊上面摆了几个不知隔了几天的旧烧饼。忽然来了一群化子,一拥上前,一人一个或两个,抢了便飞跑而去。店里一个人大骂出来,却不追赶,低头在摊台底下,又抓了几个出来摆上。我回眼看时,那新摆出来的烧饼,更是陈旧不堪,暗想这种烧饼,还有甚么人要买呢。想犹未了,就看见一个人丢了两个当十大钱在摊上,说道:“四十。”那店主人便在里面取出两个雪白新鲜的烧饼来交给他。我这才明白他放在外面的陈旧货,原是预备叫化子抢的。
顺着脚又走到一个胡同里,走了一半,忽见一个叫化子,一条腿肿得和腰一般粗大,并且烂的血液淋漓,当路躺着。迎头来了一辆车子,那胡同很窄,我连忙闪避在一旁,那化子却还躺着不动。那车子走到他跟前,车夫却把马缰收慢了,在他身边走过。那车轮离他的烂腿,真是一发之顷,幸喜不曾碰着。那车夫走过了之后,才扬声大骂,那化子也和他对骂。我看了很以为奇,可惜初到此处,不知他们捣些甚么鬼。又向前走去,忽然抬头看见一家山东会馆,暗想伯述是山东人,进去打听或者可以得个消息,想罢,便踱了进去。
正是:方从里巷观奇状,又向天涯访故人。未知寻得着伯述与否,且待下回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