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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嘉祐集卷十五·杂文二十一首

作者:《苏洵集》苏洵

  •   「张益州画像记」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朕志自定。外乱不作,变且中起。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是惟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尔繄以生,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碪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曰:“然。”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乡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大小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容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系之以诗曰:

      天子在祚,岁在甲午。西人传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谋夫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张公。公来自东,旗纛舒舒。西人聚观,于巷于途。谓公暨暨,公来于于。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讹言不祥,往即尔常。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骈骈。公宴其僚,伐鼓渊渊。西人来观,祝公万年。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来,期汝弃捐。禾麻芃芃,仓庾崇崇。嗟我妇子,乐此岁丰。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严严,有庑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缨。西人相告,无敢逸荒。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彭州圆觉禅院记」

      人之居乎此也,其必有乐乎此也。居斯乐,不乐不居也。居而不乐,不乐而不去,为自欺且为欺天。盖君子耻食其食而无其功,耻服其服而不知其事,故居而不乐,吾有吐食、脱服以逃天下之讥而已耳。天之畀我以形,而使我以心驭也。今日欲适秦,明日欲适越,天下谁我御?故居而不乐,不乐而不去,是其心且不能驭其形,而况能以驭他人哉?自唐以来,天下士大夫争以排释老为言,故其徒之欲求知于吾士大夫之间者,往往自叛其师以求其容于吾。而吾士大夫亦喜其来而接之以礼。灵师、文畅之徒,饮酒食肉以自绝于其教。呜呼!归尔父子,复尔室家,而后吾许尔以叛尔师。父子之不归,室家之不复,而师之叛,是不可以一日立于天下。《传》曰:“人臣无外交。”故季布之忠于楚也,虽不如萧、韩之先觉,而比丁公之贰则为愈。予在京师,彭州僧保聪来求识予甚勤。及至蜀,闻其自京师归,布衣蔬食以为其徒先,凡若干年,而所居圆觉院大治。一日为予道其先师平润事,与其院之所以得名者,请予为记。予佳聪之不以叛其师悦予也,故为之记曰:彭州龙兴寺僧平润讲《圆觉经》有奇,因以名院。院始弊不葺,润之来,始得隙地以作堂宇。凡更二僧,而至于保聪,聪又合其邻之僧屋若干于其院以成。是为记。

      「极乐院造六菩萨记」

      始予少年时,父母俱存,兄弟妻子备具,终日嬉游,不知有死生之悲。自长女之夭,不四五年而丁母夫人之忧,盖年二十有四矣。其后五年而丧兄希白,又一年而长子死,又四年而幼姊亡,又五年而次女卒。至于丁亥之岁,先君去世,又六年而失其幼女,服未既,而有长姊之丧。悲忧惨怆之气,郁积而未散,盖年四十有九而丧妻焉。嗟夫,三十年之间,而骨肉之亲零落无几。逝将南去,由荆、楚走大梁,然后访吴、越,适燕、赵,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将去,慨然顾坟墓,追念死者,恐其魂神精爽滞于幽阴冥漠之间,而不获旷然游乎逍遥之乡,于是造六菩萨并龛座二所。盖释氏所谓观音、势至、天藏、地藏、解冤结、引路王者,置于极乐院阿弥如来之堂。庶几死者有知,或生于天,或生于人,四方上下,所适如意,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无系云尔。

      「木假山记」

      木之生,或蘖而殇,或拱而夭。幸而至于任为栋梁则伐,不幸而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其最幸者,漂沉汩没于湍沙之间,不知其几百年,而其激射啮食之余,或仿佛于山者,则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而荒江之濆,如此者几何!不为好事者所见,而为樵夫野人所薪者,何可胜数!则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予家有三峰,予每思之,则疑其有数存乎其间。且其蘖而不殇,拱而不夭,任为栋梁而不伐,风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为人所材,以及于斧斤;出于湍沙之间,而不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后得至乎此,则其理似不偶然也。然予之爱之,则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予见中峰魁岸踞肆,意气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二峰者庄栗刻峭,凛乎不可犯,虽其势服于中峰,而岌然决无阿附意。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

      「老翁井铭」

      丁酉岁,余卜葬亡妻,得武阳安镇之山。山之所従来甚高大壮伟,其末分而为两股,回转环抱,有泉坌然出于两山之间,而北附右股之下,畜为大井,可以日饮百余家。卜者曰吉,是在葬书为神之居。盖水之行常与山俱,山止而泉冽,则山之精气势力自远而至者,皆畜于此而不去,是以可葬无害。他日乃问泉旁之民,皆曰是为老翁井。问其所以为名之由,曰:往岁十年,山空月明,天地开霁,则常有老人苍颜白发,偃息于泉上,就之则隐而入于泉,莫可见。盖其相传以为如此者久矣。因为作亭于其上,又甃石以御水潦之暴,而往往优游其间,酌泉而饮之,以庶几得见所谓老翁者,以知其信否。然余又闵其老于荒榛岩石之间,千岁而莫知也,今乃始遇我而后得传于无穷。遂为铭曰:

      山起东北,翼为南西。涓涓斯泉,坌溢以弥。敛以为井,可饮万夫。汲者告吾,有叟于斯。里无斯人,将此谓谁。山空寂寥,或啸而嬉。更千万年,自洁自好。谁其知之,乃讫遇我。惟我与尔,将遂不泯。无溢无竭,以永千祀。

      「王荆州画像赞」

      太山崇崇,东海滔滔,蟠为山东。公惟齐人,齐方千里,而吾独见公。公在荆州,或象其仪,白发红颜。谓公方壮,公生辛丑,天子之老。谁谓公老,其威桓桓,镇天子之南邦。

      「吴道子画五星赞」  世称善画,曹兴张繇。墙破纸烂,兵火所烧。至于有唐,道子姓吴。独称一时,蔑张与曹。历岁数百,其有几何?或镵于碑,以获不磨。吾世贫窭,非有富豪。堂堂五行,道子所摹。岁星居前,不武不挑。求之古人,其有帝尧。盛服佩剑,其容昭昭。荧惑惟南,左弓右刀。赫烈奋怒,木石焚焦。震怛下土,莫敢有骄。崔崔土星,瘦而长腰。四方远游,去如飞飚。倏忽万里,远莫可招。太白惟将,宜其壮夫。今惟妇人,长裾飘飘。抱抚四弦,如声嘈嘈。辰星北方,不丽不妖。执笔与纸,凝然不嚣。妆非今人,唇傅黑膏。唯是五星。笔势莫高。昔始得之,烂其生绡。及今百年,墨昏而消。愈后愈远,知其若何?吾苟不言,是亦不遭。

      「仲兄字文甫说」  洵读《易》至《涣》之六四曰:“涣其群,元吉。”曰:嗟夫,群者,圣人所欲涣以混一天下者也。盖余仲兄名涣,而字公群,则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也,而可乎?他日以告,兄曰:“子可无为我易之?”洵曰:“唯。”既而曰:请以文甫易之,如何?且兄尝见夫水之与风乎?油然而行,渊然而留,渟洄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蓬然而发乎大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形之。今夫风水之相遭乎大泽之陂也,纡余委虵,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而如鳞,疾而如驰,徐而如徊,揖让旋辟,相顾而不前,其繁如縠,其乱如雾,纷纭郁扰,百里若一,汩乎顺流,至乎沧海之滨,滂薄汹涌,号怒相轧,交横绸缪,放乎空虚,掉乎无垠,横流逆折,濆旋倾侧,宛转胶戾,回者如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鹭,投者如鲤,殊状异态,而风水之极观备矣!故曰:“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而文生之者,唯水与风而已。昔者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则天下以为贤;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出,则天下以为口实。呜呼,此不可与他人道之,唯吾兄可也。

      「名二子说」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题张仙画像」

      洵尝于天圣庚午重九日至玉局观无碍子卦肆中见一画像,笔法清奇,乃云:“张仙也。有感必应。”因解玉环易之。洵尚无子嗣,每旦必露香以告,逮数年,既得轼,又得辙,性皆嗜书。乃知真人急于接物,而无碍子之言不妄矣。故识其本末,使异时祈嗣者于此加敬云。

      「送吴侯职方赴阙序」

      因天地万物有可以如此之势,而寓之于事,则其始不强而易成,其成也穷万物而不可变。圣人见天地之间以物加物,而不能皆长,不能皆短,于是有度;见一人之手不能盛江湖之沙砾,而太山之谷纳一石而不加浅,于是有量;见物横于空中,首重而末举,于是有权衡。长短之相形,大小之相盛,轻重之相抑昂,皆物之所自有,而度量权衡者因焉。故度量权衡家有之而不可阙。至于后世有作者出,以为因物之自然以成物,不足以见吾智,于是作器使之不击而自呜,不触而自转,虚而欹,水实其中,而覆半,而端如常器。呜呼!殆矣,吾见其朝作而暮废也。夫不忍而谓之仁,忍而谓之义。见蹈水者不忍而拯其手,而仁存焉;见井中之人,度不能出,忍而不従,而义存焉。无伤其身而活一人,人心有之。不肯杀其身以济必不能生之人,人心有之。有人焉,以为人心之所自有,而不足以惊人也,乃曰:“杀吾身虽不能生人,吾为之。”此人心之所自有邪?强之也。强不能以及远。使人之心不忍杀人,而亦不能无故杀其身,是亦足以为仁矣乎?呜呼!有余矣。谁能不忍视人之死,而亦不肯妄杀其身者,然则异世惊众之行,亦无有以加之也。吴侯职方有名于当时,其胸中泊然无崖岸限隔,又无翘然跃然务出奇怪之操以震撼世俗之志。是诚使刻厉险薄之人见之,将不识其所以与常人异者。然使之退而思其平生大方,则淳淳浑浑不可遽测。此所谓能充其心之所自有,而天下之君子也。吴侯有名于世三十年,而犹于此为远官。今其东归,其不碌碌为此官矣哉!

      「送石昌言使北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従旁取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余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以壮大,乃能感悔,摧折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苦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甚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今十余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边庭,建大旆,従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有感也。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往年彭任従富公使还,为我言,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従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彼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中国之人不测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远方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壮士、健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请以为赠。

      「丹棱杨君墓志铭」  杨君讳某,字某,世家眉之丹棱。曾大父讳某,大父某,父某,皆不仕。君娶某氏女,生子四人:长曰美琪,次曰美琳,次曰美珣,其幼美球。美球尝従事安靖军。余游巴东,因以识余。嘉祐二年某月某日,君卒,享年若干。四年十一月某日,葬于某乡某里。将葬,従事来请余铭,以求不泯于后,余不忍逆。盖美琳先君之丧一月而卒,美琪、美珣皆志于学,而美球既仕于朝。铭曰:

      岁在己亥月在子,培高穴深托后土。夫子骨肉归安此,生有四息三哭位。后昆如云不胜记,其后岂不富且贵。嘱余作铭赖其季,更千万年岂不伟。

      「祭史彦辅文」  呜呼彦辅,胡为而然,胡负于天?谁不寿考,而于彦辅,独啬其年?谁不当贵,使终贱寒。谁无子孙,诜诜戢戢,满眼蚔蝝?于天何伤,独爱一孺,使殒其传?詹々其帷,其下惟谁,有童未冠。彦辅従子,带绖而哭,稽颡来前。天高茫茫,恸哭不闻,谁知此冤?辍哭长思,念初结交,康定宝元。子以气豪,纵横放肆,隼击鹏骞。奇文怪论,卓若无敌,悚怛旁观。忆子大醉,中夜过我,狂歌叫欢。予不喜酒,正襟危坐,终夕无言。他人窃惊,宜若不合,胡为甚欢?嗟人何知,吾与彦辅,契心忘颜。飞腾云霄,无有远迩,我后子先。挤排涧谷,无有险易,我溺子援。破窗孤灯,冷灰冻席,与子无眠。旅游王城,饮食寤寐,相恃以安。庆历丁亥,诏策告罢,予将西辕。慨然有怀,吾亲老矣,甘旨未完。往従南公,奔走乞假,遂至于虔。子时亦来,止于临江,系马解鞍。爱弟子凝,仓卒就狱,举家惊喧。及秋八月,予将北归,亦既具船。有书晨至,开视惊叫,遂丁大艰。故乡万里,泣血行役,敢期生还?中途逢子,握手相慰,曰无自残。旅宿魂惊,中夜起行,长江大山。前呼后应,告我无恐,相従入关。归来几何,子以病废,手足若挛。我嘉子心,壮若铁石,益固而坚。瞋目大呼,屋瓦为落,闻者竦肩。子凝之丧,大临呕血,伤心破肝。我游京师,强起来饯,相顾留连。我还自东,二子丧母,归怀辛酸。子病告革,奔走往问,医云已难。问以后事,口不能语,悲来塞咽。遗文坠稿,为子收拾,以葺以编。我知不朽,千载之后,子名长存。呜呼彦辅,天实丧之,予哭寝门。白发班班,疾病来加,卧不能奔。哭书此文,命轼往奠,以慰斯魂。尚飨。  「祭任氏姊文」

      昔我曾祖,子孙满门。姊之先人,实惟其孙。不幸而亡,又不有嗣。后世飨祀,其托在姊。祭于女家,闻者欷歔。姊不永存,后益以疏。姊之未亡,洵作《族谱》。昆弟诸子,可以指数。念姊之先,其后为谁?周旋反覆,不见而悲。悲其早丧,宜姊寿考。春秋荐献,终姊之老。今姊永归,遂及良人。皆葬于原,送哭酸辛。姊之子孙,恭愿良谨。当有达者,以塞此恨。跪读此文,告以无憾。鬼神有知,尚克来鉴。尚飨。

      「祭亡妻程氏文」

      呜呼!与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弃我而先。我徂京师,不远当还。嗟子之去,曾不须臾。子去不返,我怀永哀。反复求思,意子复回。人亦有言,死生短长。苟皆不欲,尔避谁当?我独悲子,生逢百殃。有子六人,今谁在堂?唯轼与辙,仅存不亡。咻呴抚摩,既冠既昏。教以学问,畏其无闻。昼夜孜孜,孰知子勤?提携东去,出门迟迟。今往不捷,后何以归?二子告我:母氏劳苦。今不汲汲,奈后将悔。大寒酷热,崎岖在外。亦既荐名,试于南宫。文字炜炜,叹惊群公。二子喜跃,我知母心。非官实好,要以文称。我今西归,有以藉口。故乡千里,期母寿考。归来空堂,哭不见人。伤心故物,感涕殷勤。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内失良朋。孤居终日,有过谁箴?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知子心,忧我泯没。感叹折节,以至今日。呜呼死矣,不可再得!安镇之乡,里名可龙,隶武阳县,在州北东。有蟠其丘,惟子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骨肉归土,魂无不之。我归旧庐,无不改移。魂兮未泯,不日来归。

      「祭侄位文」  嘉祐五年六月十四日,叔洵以家馔酒果祭于亡侄之灵。昔汝之生,后余五年。余虽汝叔父,而幼与汝同戏如兄弟然。其后,余日以长,汝亦以壮大。余适四方,而汝留故园。余既归止,汝乃随汝仲叔旅居东都,十有三岁而不还。今余来东,汝遂溘然至死而不救。此岂非天耶?嗟夫!数十年之间,与汝出处参差不齐,曾不如其幼之时。方将与汝皆旅于此,汝又一旦而殁。人事之变,何其反复而与人相违?嗟余伯兄,其后之存者,今日以往独汝季弟与汝之二孺,此所以使余增悲也。汝殁之五日,汝家将殡汝于京城之西郊,魂如有知,于此永别。尚飨。

      「祭史亲家祖母文」

      嗟人之生,其久几何?百年之间,逝者如麻。反顾而思,可泣以悲。夫人之孙,归于子辙。自初许嫁,以及今日。旻天不吊,祸难荐结。始自丁亥,天崩地坼,先君殁世。次及近岁,子妇之母,亦以奄弃。顾惟荼毒,谓亦止此。谁知于今,乃或有甚。室家不祥,死而莫救。及于夫人,亦罹此咎。子丧其妣,妇丧祖母。谁谓人生,而至于是。叹嗟伤心,悲不能止。

      「议修礼书状」

      右洵先奉敕编礼书,后闻臣寮上言,以为祖宗所行不能无过差。不经之事,欲尽芟去,无使存录。洵窃见议者之说,与敕意大异。何者?前所授敕,其意曰纂集故事而使后世无忘之耳,非曰制为典礼而使后世遵而行之也。然则洵等所编者,是史书之类也。遇事而记之,不择善恶,详其曲折,而使后世得知而善恶自著者,是史之体也。若夫存其善者,而去其不善,则是制作之事,而非职之所及也。而议者以责洵等,不已过乎?且又有所不可者,今朝廷之礼虽为详备,然大抵往往亦有不安之处,非特一二事而已。而欲有所去焉,不识其所去者果何事也?既欲去之,则其势不得不尽去,尽去则礼缺而不备。苟独去其一,而不去其二,则适足以为抵牾龃龉而不可齐一。且议者之意,不过欲以掩恶讳过,以全臣子之义,如是而已矣。昔孔子作《春秋》,惟其恻怛而不忍言者而后有隐讳。盖桓公薨,子般卒,没而不书,其实以为是不可书也。至于成宋乱,及齐狩,跻僖公,作丘甲,用田赋,丹桓宫楹,刻桓宫桷,若此之类,皆书而不讳。其意以为虽不善而尚可书也。今先世之所行,虽小有不善者,犹与《春秋》之所书者甚远,而悉使洵等隐讳而不书,如此,将使后世不知其浅深,徒见当时之臣子至于隐讳而不言,以为有所大不可言者,则无乃欲益而反损欤?《公羊》之说灭纪灭项,皆所以为贤者讳,然其所谓讳者,非不书也,书而迂曲其文耳。然则其实犹不没也。其实犹不没者,非以彰其过也,以见其过之止于此也。今无故乃取先世之事而没之,后世将不知而大疑之,此大不便者也。班固作《汉志》,凡汉之事,悉载而无所择。今欲如之,则先世之小有过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后世无疑之之意,且使洵等为得其所职,而不至于侵官者。谨具状申提举参政侍郎,欲乞备录闻奏。  「贺欧阳枢密启」

      伏审光奉帝诏,入持国枢,士民欢哗,朝野响动。恭惟国家所以设枢密之任,乃是天下未能忘威武之防。虽号百岁之承平,未尝一日而无事。兵不可去,职为最难,任文教则损国威,专武事则害民政。伏自近岁,屡更大臣,皆由省府而来,以答勋劳之旧。一历二府,遂超百官。既无跂足之求,仅若息肩之所。自闻此命,欣贺实深。盖因物议之所归,以慰民心之大望。伏惟某官一时之杰,举代所推。经世之文,服膺已久;致君之略,至老不衰。顾惟平昔起于小官,曷尝须臾忘于当世。以为天下之未大治,盖自贤者之在下风。自今而言,夫复何难。愿因千载之遇,一新四海之瞻。洵受恩至深,为喜宜倍。尝谓未死之际,无由知王道之大行,不意临老之年,犹及见君子之得位。阻以在外,阙于至门,仰祈高明,俯赐亮察。

      「谢相府启」

      朝廷之士,进而不知休;山林之士,退而不知反。二者交讥于世,学者莫获其中。洵幼而读书,固有意于従宦,壮而不仕,岂为异以矫人?上之,则有制策诱之于前,下之,则有进士驱之于后。常以措意,晚而自惭。盖人未之知,而自炫以求用;世未之信,而有望于效官;仰而就之,良亦难矣。以为欲求于无辱,莫若退听之自然。有田一廛,足以为养,行年五十,将复何为?不意贫贱之姓名,偶自彻闻于朝野,向承再命以就试,固以大异其本心。且召试而审观其才,则上之人犹未信其可用。未信而有求于上,则洵之意以为近于强人。遂以再辞,亦既获命。以匹夫之贱,而必行其私意,岂王命之宠,而敢望其曲加。昨承诏恩,被以休宠,退而自顾,愧其无劳。此盖昭文相公,左右元君,舒惨百辟,德泽所畅,刑威所加,不旸而熙,不寒而栗,顾惟无似,或谓可收。不忍弃之于庶人,亦使与列于一命,上以慰夫天下贤俊之望,下以解其终身饥寒之忧。仰惟此恩,孰可为报。昔者孟子不愿召见,而孔子不辞小官,夫欲正其所由得之之名,是以谨其所以取之之故。盖孟子不为矫,孔子不为卑。苟穷其心,则各有说。虽自知其不肖,常愿附其下风。区区之心,惟所裁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