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坝村

    我刚到这个村子的时候,瓦房还没几间,家家户户的土窑就像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样,一朵朵的,蘑菇一样的,和黄土地一个颜色。

    我是外来人,改革开放后,凭着一腔热血,独身背着印着工农二字的黄色背包,踏上一条小资道路,走走停停,采风旅游,那是我初出城市范围,沿途不至于太贫瘠,小旅馆热水馒头还是有的,有时候还能遇上倒卖橘子汽水的。

    那是中国北边一个小山村,没名字,当地人管那儿叫坝村,因为村子以前是道拦水的大坝,传说古时候这村子还是一条河,经常发大水,因地势险要,也没人敢来落户,直到有土匪横行,经常祸害山下的姑娘,庄稼人是命贱,但也有自己的骨气,横竖都是死,就联合起来设了个圈套,把土匪引进村子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就把颤巍巍的大坝捅了个窟窿,大水冲过那头,淹死了土匪,也淹死了不少人。

    自那以后,活下来的人开始排挤刚开始出主意的人,把他们赶去大坝那头去住,说来也怪,自那次放水之后,那条河就干了,两年没下雨,结果当地百姓认为是他们放了水,杀了人,犯了天威,这是惩罚。其实,那两年整个中原都是旱灾,世界上每天死的人能堆成一座小山,老天爷顾恋过么?

    我听这个故事的时候铁匠大叔一边打铁一边滴汗,汗落在烧红的锄头上,滋滋作响。他笑着对我说:小先生,你是城里来的,城里这几年咋样,村里有出去谋食的年轻人,走了几年,走了就没回来。

    说完,他抬头看看村口的方向,就像下意识的动作,再盼着什么,我心里有了答案。

    城里人精的很,村里出去的也得有个适应过程,这几年变化很大,连我都有点赶不上变化。

    我朝他笑了笑,发现他又开始低着头打铁,发出丁当丁当的声音。这个村子只是我一个落脚地,但他们都很喜欢我,他们拉着我问这问那,每户人家都会省出几个白面馍给我,每间窑洞都有我躺过的气息。

    香草是铁良叔的女儿,十二三岁,我第一次见她,她裹着破被子缩在土炕一角,窑洞很深,散发着土腥味,窗户不大,阳光被隔绝,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记得那双黑黢黢的眼睛,像童话里的精灵。

    后来我知道她没衣服穿,来了生人只能裹着被窝,怯生生躲着,我把背包里自己的宽大白衬衫给她,她爸在一旁窘迫的站着,后来还是发了话:春草,快谢谢小先生。

    她低低的说了声谢谢,我转身出了窑洞,那晚我第一次失眠,睡在隔壁的小土炕上,炕滴热乎乎的,我心里却有些发凉,我想起我城里的表妹,一身身不穿的衣服,堆在纸箱子里,放在垃圾桶旁。

    村里人叫我小先生,因为我初来时教过小孩子写他们的名字。

    比如春草,她穿着我的衬衫底下是补丁摞补丁的薄棉裤。

    小先生,我的名字怎么写。

    她拿了根树枝,喏喏的问。我们就在地上划拉,这时我才看清,她的皮肤又粗又黄,但五官很好看,聪明的眼珠子转来转去,问我一个又一个问题,我们地上画了高楼,画了学校,画了公园。

    春草再也不是怯生生的了。

    停留了半个月,我准备回去了,我开始怕了,一开始的潇洒荡然无存,我怕再看到那些土块掉个不停的危房;我怕再看到那些汗水,或泪水滴在火热的烙铁上发出煎熬的声音;我怕再看到那一个个鲜活的孩子裹在被子里无知的样子。

    我走出村口还有不少人来送,春草也来了,她带着我的衬衫,洗过的,还有皂角的味儿。她低着头,把衣服递给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地上一滴一滴被打湿的黄土。

    她说:小先生,我哥哥也去了北京,你能帮我找找他吗?

    我说:好。

    我再也忍不住,掉回头没有再看他们一眼,我怕我会舍不得,在这个落后的小山村,我体会到了久违的感情,纯朴不掺杂质的感情。

    后来我回了北京,找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朋友,集资找门路,想给坝村修房子,盖学校,他们对我讲的这些很怀疑,直到我拿出压在背包底层,他们给我的干粮,他们最好的干粮。

    黄黑的掺了白面的饼子,已经硬成砖头,我们一群大老爷们看着那块饼,很有默契的沉默,我假装没有看到他们背过头擦泪,因为我也同样这么做了。

    两年又两年,我期间又去了两三次,每次都给村子里的孩子买汽水,糖果,文具和书,我告诉他们,一定会有人下来盖房子,盖学校的,他们站在大人们身后,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一个接一个,慢慢传染到每个人,大人们,孩子们,还有我和我的朋友们。

    他们不信我,也不信政府,因为这么多年,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管过他们,就像那个故事一样,他们犯了天威,是被世人遗弃的祸害。我很无力,我也没找回春草的哥哥,没找回坝村走出去的每一个人。

    指标终于下来了,我义无反顾当了志愿者,成了坝村小学第一个老师。春草穿着校服,我替她系上红领巾,村里开始进来一批投资者,他们开发旅游业,带着村民致富,那些人是我的同学,也是和我一起看着黑面饼哭过的朋友。

    春草看着自家铁匠铺被推倒了,爸爸却在喜盈盈的数钱,村里人都变了,自己也变了。

    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坐着的孩子们,年龄参差不齐,但同样有着聪明的眼珠,转来转去,就像童话里的精灵。

    春草举手问我:老师,我哥哥还会回来么?

    底下有和她一样眼神的孩子,我笑着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扶贫款下来后,一座座瓦房代替了那些黄土蘑菇,坝村也成了有名的旅游村,坝村两侧的断土坝也被栽满了树,种满了花,还盖了动物保护园,再也看不出那是个被推倒的坝,再也看不出那是个困住人的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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