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顶罪

    我是一名社区调解员,最近,我遇到了一起特别的案件。

    请求调解的是社区里的林阿姨,她多年寡居,最近又查出癌症,只剩几个月的时间。她希望我能劝劝她儿子,来见她最后一面。我在社区三年,头一回听说林阿姨还有个儿子。林阿姨家里很朴素,客厅里摆着两张遗照:一张老人,一张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老人自然是林阿姨的老伴,年轻人莫非就是林阿姨的儿子?

    我狐疑地盯着她,林阿姨苦笑一下,说:“我还有一个儿子……”原来林阿姨的大儿子张其省虽和她在同一城市,却已五年没和她联系。什么事情能让母子老死不相往来?我问林阿姨,她叹了一口气不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头。

    我带着好奇和任务,根据林阿姨提供的地址,来到湖西区的张其省家。声明来意后,张其省仍对我有些戒备之心。他神色倦怠,一道弧形的伤疤几乎完全占据了他的额头。林阿姨指头的动作,可能就是暗示儿子头上的伤。

    “不可能!”张其省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

    “母子之间,怎么闹到这个份儿上?我是调解员,受了委托,能说说原因吗?”我谨慎地问。

    张其省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红红的疤痕也变得皱褶起来。他揉搓着额头的伤疤,显得有点狰狞,强忍着说:“我出过车祸,留下了后遗症。”他找出一片药吃了,缓了一会儿,说,“我以前还有个弟弟。”我想起那张相片,对照张其省,觉得两人不算像。

    很快,张其省解答了我的疑问:“我俩不是亲兄弟,我是领养的。我妈早前不能生育,抱养了我。三年来求医问药,终于怀上了我弟弟。从那以后……”他欲言又止。血浓于水,可想而知,林阿姨对亲生儿子的爱肯定更多。

    “血缘这东西,不能强求。”张其省说着,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照片里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站在一个幼儿园大门前,看来是他女儿。

    “你现在也为人父,肯定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我马上接住话头,“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毕竟有养育之恩啊。”

    “我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她对我是没对我弟好,但也不算差,这份恩情我不会忘。但那件事情之后,我就彻底不属于这个家了。”

    “什么事情?”我问。

    张其省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说:“她要我替弟弟坐牢!领养的命就这么贱吗?当年他们领养我,就是为了有一天替她亲生儿子受罪?”原来,6年前,张其省的弟弟张其业刚通过驾校路考,很是兴奋,借了朋友一辆车,非要带着哥哥兜风。毕竟初学乍练,缺乏应变能力,在一个急转弯处车子失控,撞倒了一个行人。张其业方寸大乱,随后又冲向路灯,导致张其省当场昏迷。

    行人不治身亡,两兄弟也躺进了同一间病房。张其省受伤严重,昏迷了两天。他迷糊中听到病房里母亲和弟弟的对话,竟然是如何让他顶罪。“我一睁眼,他们就不说话了,但盯着我的眼神怪怪的。”张其省谈起往事恨恨不已,“我颅脑永久性损伤,住院前的记忆都模糊了。他们以为我什么都忘了,可‘顶罪’这两个字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那结果呢?”我问。

    “经过治疗,我记忆有所恢复,我牢牢记着他们想把我诬陷成肇事司机的阴谋。警察盘问我,我坚决不承认是自己开车。最后张其业被抓起了来。”

    “我见过你弟弟的遗像,交通肇事即便撞死人,也不是死罪吧。”

    “他有先天性心脏病,在牢里不到一年就死了。我妈那段时间精神恍惚,老是叫错我的名字,把我当成其业——在她心里我始终是个替代品。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我无法忍受,就搬了出来。”张其省又看了一眼女儿的照片,怨恨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爱意。

    “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我不知说什么,只好指指自己的头。

    “在医院,大夫用药物帮我重建了记忆,尽管脑子还是乱的,但已经能想起不少事。我能记起车祸细节,还得多亏了我弟弟。”张其省冷笑一下,“张其业在监狱里写了一本日记。他死了以后,日记就寄给了我妈。我偷偷找出来看过,里面不仅有车祸记录,还有杂七杂八的一些回忆。靠着日记的提醒,我才把支离破碎的记忆连成片段。你要不信,可以找她要来看看。”

    “你到底也没坐牢,现在日子也不错,真不打算去看看你妈?她没多长时间了。”我仍然不死心。

    张其省摇摇头说:“在她心里,我可有可无。我没有妈,我是个被遗弃了两次的人。”

    从张其省家出来,我打电话托一个交警朋友查了下张其业的肇事记录。朋友在电脑里搜索了一番,却告诉我查无此人。

    我带着抱歉和疑惑来到林阿姨家,向她简述了拜访的经过。说起那起车祸,林阿姨面色悲戚,承认确有其事。这让她一下失去两个儿子,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既然张其省没有说谎,我就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顶罪于情于理都不对,不这样的话,起码还有个儿子在身边。错已铸成,林阿姨对当年的过失也不想再说一句。我不忍看她撕破伤疤的痛苦,准备告辞。走到门边,我突然想起那本日记,就问林阿姨:“听说您小儿子最后有一本日记,我能看看吗?”

    林阿姨泪眼里蒙着一层惊讶,但还是去里屋拿出一个破烂的本子。“这是他在里面写的。”林阿姨缓缓地说,“我本想带进棺材,既然你知道了,就拿去吧。”

    我接过来,发现那日记本竟是一沓钉在一起的纸。有废稿纸,也有烟盒纸,页码参差不齐。我一边走一边看,第一篇就是车祸的记录:

    2009年8月13日

    来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一切都是我的错。那天下午我刚通过考试,尽管还没拿到驾照,但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司机了。我带着哥哥去开车。开得太快,拐弯的时候方向盘打急了,冲到了人行横道上,轧了一个人。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第一反应就是要坐牢了,我的一生就毁了。我想跑掉,下意识猛踩一脚油门,双手却忘了动作,直接撞到了灯杆上。哥哥猛地前倾,撞向了挡风玻璃。我也眼前一黑,趴在了方向盘上……

    紧接着就是关于顶罪的叙述:

    2009年8月18日

    今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向我哥道歉:我害得他差点没命,又想让他为我顶罪。我实在是太怕了。哥哥是领养的,我想劝妈让哥哥替我坐牢。我心脏不好,不知道能不能挨到出狱。妈不同意,我就和她吵。哥哥偶尔醒过来,我俩就停下,不敢让他听见。最终妈妈被我说服,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当然,顶罪没有成功,如今我在监狱里,已经渐渐平静。我不恨哥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或者说是我的宿命。希望哥哥在外面好好生活,千万不要恨妈妈,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真的是很难抉择,命运对她太残酷了。

    再往后面就是片段式的回忆,记载着兄弟二人小时候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令人唏嘘感叹。从文字上看,两人以前感情很好,尤其是哥哥对弟弟一直很照顾,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童年阴影。对照现在的张其省,真是判若两人。

    掩卷之后,我再次来到林阿姨家。她对我的来访似乎早有准备。

    “我见到的张其省是弟弟对吧,肇事者是他。不对,张其省已经去世了,您是在等小儿子张其业来看您。”我盯着林阿姨的眼睛,她瞬间涌出眼眶的泪水,证实了我的猜测。

    “在医院你们谈的顶罪,是真正的哥哥张其省主动要替弟弟张其业顶罪。你不同意,才争吵起来。其实顶罪已经成功了。不仅如此,哥哥看到其业失忆,就决定把自己的身份也留给弟弟,免得他以后背负心理包袱,希望他能重新生活。哥哥在监狱里写的这本日记,目的就是给弟弟制造一个虚假的回忆,让他相信自己就是哥哥,是受害者。”说完,我看着墙上那张苍白青年的遗照,他嘴唇很薄,略有些发紫,但透着一股坚毅。

    林阿姨终于把深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其省是个好孩子,有了其业之后,我是对他忽视了一些,但他从没有抱怨过,一直对弟弟很好。我起初不同意他顶替其业坐牢,可他态度坚决。都怪我,我也有私心,没有坚持拒绝。是我害了他,我明知道他有心脏病……”说到这里,林阿姨泣不成声。

    我递过纸巾,林阿姨擦擦泪接着说:“其业一直太自私了,小时候就是哥哥一直让着他,他打碎了东西,都让哥哥顶着。车祸之后,其省说服大夫,帮其业重建了一个假的记忆。诱导很成功,其业很快接受了自己是受害者。其省在监狱里还是放心不下,又写了一本假日记,特意留给我,让我一定要让其业看到。”

    “其业额头上的弧形伤疤,明显是磕在方向盘上造成的;撞在挡风玻璃上不是这样的伤口。日记里矛盾的地方还有不少,其业也许是选择性地不去细想。您要不要我再去湖西一趟?”我向林阿姨建议。

    林阿姨摇摇头,说:“就让他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这也是其省最后一直嘱咐我的。”

    “林阿姨,您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完成,不过我还能为您做一件事。”临走的时候,我真诚地说。

    就在这两天,我查到了张其业女儿的幼儿园,快放学的时候,我把她的奶奶带到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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